CH.3 朴書蔓

『連空氣都充滿自私,我的肺裡什麼時候才能洩去所有你對我的期望?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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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父在R中學擔任了五年的學務主任,每天應付的除了學校上級派來的工作,還有面對一群問題學生。

剛開始的那幾年,他一直是已好聲勸說和愛校服務的方式教化那些學生,效果多是立竿見影,和同學關係也不錯。

在朴書蔓的姐姐朴荷炩生下來後,朴父更加忙碌,不僅要忙學校事務跟小孩子的事情,還必須面對來自長輩的壓力。

身為長子的他不單單只有扶養父母的責任,不知為何的,他竟也肩負著應該生出男孩子的義務。

儘管比起朴母所承受的,朴父的壓力已經算小了,卻仍舊壓的他無法喘息。

朴荷炩是個好帶的孩子,不吵不鬧,所以縱然是女生,也是個討長輩喜歡的女生,她當然也天資聰穎,即便沒有補習也總是能靠自己讀書,名次在班上也始終是名列前茅的。

荷炩的一切都讓朴父感到放心,於是在她八歲時,他決定生了第二胎。

也就是書蔓。

不是男生當然帶給朴家非常大的打擊,朴母也打算不再生孩子,朴父更是對這孩子萬般無法接受。

曾幾何時,他甚至想過就這麼放棄她吧。

朴書蔓是在這樣不受歡迎的情況下來到這個家庭的。

興許是家庭遺傳,朴書蔓也和荷炩一樣文靜乖巧,這著實讓朴父朴母安心不少,抱持著她也許會和朴荷炩一樣聰慧的想法,朴父朴母也就對於這孩子有了更多的關愛。

但家裡唯一一個長輩,也就是朴父的母親,可就不是那麼想了。

沒有孫子的事實不僅讓她萬般刁難朴母,更是對於這個長子的要求越加嚴厲,她甚至會拿荷炩來和書蔓比較,只要她比朴荷炩差,她便會笑話她。

那年朴書蔓剛上小學一年級,而真正的導火線,才在這時正式引爆。

朴父還有一個弟弟正在大學當教授,而那天晚上,他正好有空到朴父那坐坐吃個晚餐。

朴書蔓的奶奶逮到機會,便是數落一番。

「唉呀!我說智勛啊,你也和弟弟多學學吧,人家可是當上了教授,兒子還…什麼…咦?智恩你上次怎麼跟媽說的?」

朴書蔓永遠記得,她叔叔那極其不屑的蔑視眼神。

「媽,妳又忘了,允政是讀首爾大學啦。」

朴父臉色鐵青,只是不斷往自己嘴裡送飯。

「首爾大!唉唷那不是很難考嗎?」

書蔓奶奶鏡片後那雙凌厲的眼光掃過朴父一家。

「我們家又不是沒錢,怎麼書蔓荷炩一個也沒讀上好學校呢?」

朴荷炩當然不甘心,但臉上仍是掛著淺淺的笑,然後悠悠的開口了。

「奶奶您多慮了,我前些日子才打算出國留學,已經獲得學校的贊助了,而且旅費在前些日子也存夠了。」

她微微一笑,朴書蔓看見了她眼神裡複雜的心緒,卻無法辨別那些情緒的名稱。

「我不會動到家裡一毛錢,也不會乖乖待在韓國讀首爾大,更不會去當什麼大學教授。」

書蔓看見父親的臉容逐漸的亮了,然後叔叔跟奶奶的臉卻垮了。

「我會去英國讀法律,幾個月後就出發。」

朴荷炩一笑。

「感謝奶奶您費心,我自有打算。」

眼看自己位居下勢,叔叔只好轉而問朴書蔓。

「那書蔓呢?書蔓要讀哪?」

「書蔓會讀師大,她說她想當老師,攔都攔不住。」

父親大抵是因為朴荷炩的關係,說話竟開始編造起莫名其妙的未來,包括朴書蔓八年後要讀的大學。

那刻起,即便從小就沒有給過書蔓美好童年的朴父,就連最後那身而為人父的一點溫柔也消失的無影無蹤。

他在學校再也不勸導學生,改為拿著一隻木尺在校園裡晃來晃去,見到違反校規的同學便是讓他挨木尺的揍。於是,在他任職第六年時,他有了「R中燕山君」(註1)的稱號。

無可避免的,朴書蔓往後的求學路上,也總是時常遭受父親的責罰,母親總是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出來勸說,姐姐只留了一句話,便啟程前往英國。

「書蔓啊。」

她叫的很輕很柔,彷彿再多使點力那句話便會像風一樣破碎支離。

「這輩子,絕對不要被這個家所束縛了。」

那句話,她記了很久,比當年叔叔奶奶的藐視眼神更為深刻。

「妳一定,要做朴書蔓這個人,而不是朴家的傀儡。」

朴荷炩出國了,就這樣子出國了。

她永遠記得,在她出國前夕,她把所有藏在抽屜裡上面夾層的所有稿紙全都撕掉了。

朴荷炩不是想做律師的。

結果到頭來,家裡沒有人背上不負著什麼。父母背負奶奶的期待,姐姐和自己背著父母的期待。

她們還要這樣,拖著彼此的期望走多久?

尹智羽今天早上到學校的時候,難得看見了桌上有一份早餐。是起司蛋餅不加醬油、一杯大杯冰奶茶跟一張小紙條,紙條被對折兩次,夾在綁蛋餅盒子的橡皮筋上。

「誰給的啊…。」

她打開紙條,上面的署名讓她會心一笑,心裡只浮現那少年的臉容。

『給最近晃神的轉學生一點精神,from四樓。』

「給最近晃神的轉學生一點精神。」

尹智羽聽見後頭傳來覆誦的男聲,便急速換上一貫的撲克臉,將紙條收起來。

「怎麼?怕看啊?」

林子又玩味的從後頭走到她的跟前。

「我又沒看到署名。」

他一臉吊兒啷噹的聳了聳肩。

「林孜,你真的很故意。」

即便知道林子又不是會亂傳謠言的人,她還是對他感到萬般警戒。

「哈,會叫我林孜,妳也沒那麼生氣,對吧?」

他開始把奶茶從塑膠袋裡拿出來,然後插上了吸管放在她眼前。

「吶,說吧,最近怎麼了。」

尹智羽瞪著眼前的奶茶,杯壁上一顆斗大的水滴迫降在她的桌上,然後沉沒在木頭的間隙裡,加深了幾年前某個學生在桌上寫的到此一遊的奇異筆字跡。

「會讓阿默看穿妳的精神狀況,我看妳是真的走神走到沖繩了。」

尹智羽蹙起眉。

「你怎麼知道是栗默給的?」

林子又也蹙起眉,擺出推理小說裡,偵探在破案的模樣。

「有沒有可能是我班長做的太讓人放心,所以阿默買完早餐之後遇到我,就交代我說把早餐放妳桌上,然後自己就跑去舊琴房睡覺了呢?」

但,破個屁案。

「結果你都知道了嘛。」

虧她防他這麼重。

「我唯一不知道的,就是妳發生了什麼事。」

他見尹智羽遲遲不喝那杯奶茶,便伸手想要拿來喝。她挑了挑眉,左手抓著他的手腕,右手拿起奶茶啜飲一口。

希望不會拉肚子。她心想。

「妳不怕拉肚子?」

尹智羽放下杯子。即便被猜中了心裡的想法,但她的撲克臉,仍是毫無情緒的起伏。

「我不是喝早餐店奶茶就會拉肚子的類型。」

尹智羽故做沒事的開始吃起蛋餅,然後把話題拉了回來。

「我只是擔心我國中同學。」

她沒說謊,她是真的很擔心朴書蔓。

林子又挑了挑眉,換上一張嚴肅的臉,靜默了許久,尹智羽才剛打算開口,他便打斷她的思緒。

「與其多想於事無補的事情,不如實際行動吧。」

她看向他,純粹卻深沉的淺棕色雙眸,接著他又不正經的笑了。

「打電話啦幹,白痴。」

林子又只留下這句話便走掉了。尹智羽愣了好一會,才低頭看著桌上的手機。

「喂?智羽?妳怎麼這個時候打給我?」

朴書蔓在中午休息時間,接到她的電話。

「咳、沒什麼,我只是想說……。」

智羽清冷的嗓音在話筒中斷成一條很長的沈默,緩緩的銜著下一句話的堅定。

「假如妳未來有其他打算,我一定支持妳,即便是現在必須馬上立刻趕到韓國。」

她的語句裡,包含了許多冗詞贅字,但也包含了很多對她的關心,朴書蔓聞言,心裡淌過一股暖意。

「我知道了,謝謝妳,智羽。」

謝謝妳。

她掛斷電話以後,韓孝梨就過來了。

「尹智羽?」

孝梨挑了挑眉,書蔓只微微點了頭。

「我想…是時候該為我的恐懼畫下句點了。」

朴書蔓在臉上拉開一個微彎的弧度,韓孝梨卻沉著臉。

「加油。」

她很快就笑了起來,拍了拍書蔓小小的肩。

韓孝梨回到房間,看著通訊錄裡朴書蔓的名字。

她應該能跟她爸談好吧。她心想,要是能這麼順利就好了。

突然間「砰!」的一聲,家裡的大門被粗魯的打開了。

某種劣質酒精混雜中年男性的雄性嗓音正恣意亂吼著。

「喂!知印!老子我想洗澡了,熱水放好了嗎!」

金知印是韓孝梨的媽媽。

「好了好了,水已經放好了。」

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趕來,連帶母親特有的溫潤嗓音。

方才大吼大叫的那個男人口中咀嚼什麼碎唸韓孝梨並不清楚,也沒有知道的必要。

她嘆了口氣,按了按太陽穴,本來打算打開門走出去,但當指尖觸碰到門把時卻頓了頓,最後選擇收回來。

朴書蔓回到家,朴父已經坐在客廳裡了。她把考卷拿出來,上面的成績是九十五分。

他瞥了眼,便笑了一笑。

「妳還是做得到的啊。」

她深吸一口氣。

「我做得到。」

朴父一愣。

「我只要再多努力點,我當然做的到,但是,我並不想這麼做。」

朴書蔓如墨的瞳,閃爍幽幽的光。

「我不知道我以後要做什麼,但是我確定我不想當老師,我希望您給我一年的時間,讓我真正的讓我思考我想做什麼。」

朴父的臉色鐵青,但書蔓呼出一口氣,仍然說完了她一直想說的事情。

「我不會讓自己的成績掉的太誇張,一定會維持在七十以上,但我也希望您能不再逼迫我當老師。」

語畢,朴父便雙手交叉抱臂。

「妳應該比誰都清楚,被比較的滋味吧。如果我今天不逼妳考師大,妳出去會被人笑也無所謂嗎?」

朴書蔓抬眸,望進她父親深如黑洞的眼睛。

「如果這一年內我沒有任何對於未來的計畫,那我願意去讀師大。」

朴父深沉的眸裡閃過一絲驚訝。

「……好,但是基本分數還是要壓在八十分,不能再少。」

朴書蔓心裡暗自吁了口氣。

「還有一件事…就是…。」

她頓了一頓,父親的眉心皺的更緊了。

「您可不可以,也做自己想做的人。」

書蔓抬頭,竟不自覺的掉下淚滴。

「可不可以,連你也不要再附和其他人的期待,做回父親你最原本的樣子。」

作為一個真正的朴智勳,而不是奶奶眼中的完美兒子或是叔叔眼中的榜樣哥哥。

朴父瞠大了雙眼,愣了好一陣子。

「…不行。」

他微微一笑,勾起了這些年來的苦澀和無奈。

「我不能是我,這個家才能是個家。我必須每天做著確保能養家活口的工作,即便那不是我想做的。」

在兩人看不見的陰影裡,朴母偷偷聽著,默默掉淚。

「正因為我和妳媽都這麼做了,所以這個家撐到了現在。」

朴父的瞳孔裡彷彿放映著那些年來的回憶,視線有些放空。

「這些是責任,而不是期望或是負擔,有些時候,某些身分,必定伴隨著無法卸下的責任。」

他回過神來,定睛於早已淚流滿面的朴書蔓,緩緩的蹲下來,擁著她。

「但我好像已經快忘了自己的責任,那個必須給妳快樂、把妳當成書蔓、讓妳像個孩子的責任。」

她聽見了朴父顫抖的聲音,帶著一點中年男子的煙嗓。

「我會試著做好一個父親,這些年,真的很抱歉,對不起,讓妳跟荷炩吃苦了。」

對不起。

她讓那個總是高高在上、不可一世的男人,說了對不起。

對不起。

那些年來的施壓與負荷,終於永遠永遠的,離朴書蔓而去。

朴智勳身著國中制服,一路跑回家裡。

「媽!我回來了。」

聞言,女人從手中搓洗的衣服中抬頭,看著他紅噗噗的面頰,莞爾一笑。

「快進去洗手準備吃點心了,智恩也在裡頭了。」

朴智勳圓圓的杏眼,裝滿了最閃耀的光,衝進去了屋子裡。

朴書蔓醒來,發現她做了個關於父親小時候的夢。

當他還不是父親,只是朴智勳時的夢。

她呼了口氣,連帶昨晚得來不易的自由。

現在的她,要帶著朴書蔓的身分,好好的過這一年。

趁著她還沒有任何身分和責任以前。

「早安,朴書蔓。」

她微微一笑,外頭微聲的鳥語啁啾也一同道早安。

 

 

下集待續_

_Continue

 

註1:燕山君,姓李,名㦕,兒名無作金,是朝鮮王朝第10代君主,1494年至1506年在位。第7代君主世祖曾孫、第11代君主中宗異母兄,也是繼端宗之後,朝鮮王朝歷史上第二位廢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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